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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菊花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三杯未必通大道,一醉真能出百篇”。是主人说的前一句,还是我说的前一句?记不清了!但张角的形象、张角的故事却在我的脑海里渐真渐显。是啊,来到了张角的故地——平乡县,喝的是“滏阳春”,六十三度啊!对了,是老乡劝我酒时说“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我说“三杯未必通大道,一醉真能出百篇”。

我这是干什么来了?采访张角轶事。我这是走到哪里了?两岸夹柳,河枯水干?啊!这是走在平乡县境内的滏阳河堤上。远处响起了一声震雷,阴过来了,我得快走,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呢。真见鬼!越想快蹬,自行车越歪扭,一忽儿竟歪扭着从滏阳河沿上斜下去,倒在了一片野菊花盛开的坟滩里,倒在了一枝古柏下,确切地说应该是一枝很小的古柏下……

一位壮年古装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跟前俯身道:“年轻人醒一醒,醒一醒。”我一激灵,努力抬眼张望来者,只见他面容清瘦,二目有神,浓眉两挑,鼻梁高耸,身着麻布格格长衫,背插血穗长剑,头戴纶巾,手持一把拂尘正在向我慢慢挥动。

“我。”我挣扎着急欲爬起来,但未能奏效。长者说:“年轻人,你不是在费尽心机,四方奔走采写鄙人吗?今天鄙人就与你讲讲。”

“啊,你是……”我努力地欲坐起、欲清醒,但几经挣扎都未能成功。

“鄙人姓张,名角,字菱菱,正是你奔走数载,到处访问,四方查寻之人。鄙人的出生地就在你所到之处古巨鹿郡,现今平乡县平乡镇西北二十余里的张二町,葬身之处则在你身躯所卧之处。”

“啊!”我又是一惊。

年轻人,我张菱菱,可能也是因了父母所赐名号的原因,自小就个性极强,角嘛,菱嘛,张菱菱嘛!我说是巨鹿郡人,现今平乡县人,实际祖上是山东的,自爷爷那辈才逃荒要饭来之巨鹿郡,落户张二町。那时这个地方水草鲜美、人寿年丰;那时的张二町小村不过十余户人家,特别宜人居住。

记得是一个天高气爽,云淡风轻,硕果累累的秋日,父母领我、张宝、张梁和妹妹姣姣一起到田里采摘瓜果,收割庄稼,当时正值丽日晴空,忽然雷声阵阵,阴云滚滚,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吆喝声:王爷,快,往那边跑了!

父亲听到声音赶紧招呼我们:孩他娘,孩子们,狩猎的来了,咱们快走。话音未落,几十匹荷枪实箭的快马已冲出一片树林遥遥可望。

见多识广的父亲甚知其厉害,他一下子窜到母亲身边一手拉起道:快走。

母亲来不及提装满豆角的篮儿即跑向女儿:“孩子!”意欲拉起小妹招呼我们一起跑。

此时,一只火红的小狐狸,窜入我们的视野,并一下子窜到了姣姣的怀抱,吓得姣姣哇地一声大叫。

“看,在那儿,王爷!”随着一声喊叫,乱箭像雨点一样射了过来。

“娘!”姣姣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箭雨在射中小狐狸的同时,也射中了我的妹妹。

父亲母亲几乎同时扑向了姣姣,又是一阵乱箭飞来,父母亲都倒在了地上。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快,我和梁、宝三人都愣在了原地。

几匹奔马已到跟前,其中一人说:“王爷,好箭法!”说着跳下马来,拎起那只牵走我妹妹性命的火红色狐狸,双手举向王爷。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王爷仰天笑罢,连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我的父母和妹妹都没有,喊一声“走!”一群快马即呼啸而去。

“啊!”我与两个弟弟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向爹、娘和妹妹扑过去。

此时的爹爹倒在地上,二目圆睁,已气绝身亡,娘伸出的手向着妹妹的方向,仿佛无论如何也要拉走自己的孩子。我急扑上前去抱起妹妹,妹妹只是木讷着小嘴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哥哥”,两眼放出了最后一缕凄美的亮光……

从那以后,我们哥仨,我十三岁,张宝十一岁,张梁九岁,相依为命,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上漂泊、乞讨、游荡。闲下来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田埂上望天、看云、思索、想象。总有一朵黄色的比较特殊的也说不上是淡是浓的云更能吸引我的眼光。那片淡淡的云仿佛离我越来越近,啊,终于有一天她飘来了,飘到了我的头上,飘落到了我们哥仨的身边,啊,那不是什么云,而是我们的黄师傅。

师傅身着黄色道袍,手持一柄拂尘,鹤发童颜,慈眉善目,他是飘来的,还是走来的,我真的说不清了,因为当时我正与梁、宝三人争食一碗残汁剩羹。他老人家笑容可掬地问我们:三个孩儿为何这般可怜。问我们的家境,老人安在。大概是看我哥仨的境遇着实令人担忧,于是就停止了飘泊云游生活,收我们为徒,在张二町这个古老的小村住了下来。

他老人家除了平日吟诵经文外,一是照料我哥仨的生活起居,一是教我们习文练武,并不断给我们说道讲理,解疑释惑。

我、宝、梁三兄弟,本就不是蠢人,个个天资聪颖,慧性灵透,加之又都报仇心切,义愤填胸,不出二年,各色兵器样样精通,文章诗赋略知路数。

在18岁那年我结识了一个叫唐周的男孩,他是我邻村唐家庄的,小我一岁,模样长得俊俏可人,家境也殷实富裕,可惜的是母亲在一次官府逼税抢粮时被一刀砍死了。于是随其父一直与官府打官司告状,结果不但一事无成,反倒落了个家道中落,日渐飘零。我师傅当时并不愿收他,可也耐不住他父亲的软缠硬磨,最后只是答应了只授文不教武。

也就是在这年冬日的一个晚上,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师傅把我唤到他的屋里。他双腿相盘打坐在炕上,仍是平日两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的模样,见我进来,面目也无甚改变,悠悠地道:菱菱,师傅要出一趟远门,以后的时日要由你领着徒儿们过了。

我听罢师傅的话一愣道:师傅,你啥时候走,啥时候回来,您可不能弃徒儿们去呀!说着跪了下去。

师傅用拂尘轻轻荡了一下道:莫急,师傅不会不管你们的。前几日师傅夜观天象,见主星混暗,天象甚奇,朝中不几年可能要出大事,师傅也年事已高,这几年在此久住,一些尘缘还待我往。你天资聪颖,文韬武略,不管天下出何大事,切记要鼎安社稷,抚恤百姓,切切不可鱼肉乡里,残害生灵。如此,日后定可成为正果,要切记太平歌里说的。还要记住,唐周其人,聪敏太过外露,难成大器,不堪肩负大任。师傅走后,能早日归来更好,若不能也不要挂牵,你我师徒一场,情份非浅,我意将所佩七星鸳鸯剑一柄送你,此剑是一对,何时你见了另一半,亦可与持剑者谈婚论嫁,如说不好,也不必勉强,一切都是缘份,一切都是天意,你看如何?

听师傅要送剑与我并说了如此这般情深意长的道别之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不由的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张梁、张宝,两兄弟不明就里慌忙扑门而入。二人得知师傅要走,也都悲伤不已,纷纷说了一番道别之言。师傅一一做了交待,不外乎是兄弟之间要精诚团结、互尊互让,等等。不觉一夜未眠,鸡已破晓,师傅说:“天已五更,徒儿们要各自保重,我去了。”待我们哥仨急急扑门而出,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通天皆白,早已没了师傅的踪影。

“师傅——”我哥仨仰天高呼,但怎么也看不到师傅的身影,听不到师傅的回音了。啊,我看到漫天的雪花仿佛又变成了一片黄云在飘,在飞,越飘越远,越飞越高……

终于有一天,那片云飘来了,飘到了我的身边,飘入了我的怀中。

来者不是我的师傅,而是我师傅的女儿黄小菊。她年方二八,清纯漂亮,体态轻盈,眉目传情,给人一种赏心悦目、妙不可言之感。我被她的美貌惊得目瞪口呆,呆呆地望着她愣在那里。她说师傅正忙于在终南山修行布道,她是奉命而来,并说师傅知道天下人间疫病流行,生灵涂炭,特意给我送来了良药秘方,让我代他周济百姓,驱除病魔,以解人民之困苦。我确实被她的美丽惊呆了,颤抖着手接过圣方后,未及细看,就又将目光移了过去,我发现她不但来了,而且身上还背着七星鸳鸯剑的另一半,这使我又是一阵几近颤栗的惊喜,使我恍然想起了师傅临别时所说的七星鸳鸯剑的另一半……唐周不知道鸳鸯剑的事,却还在那里傻不愣怔地瞅着貌似天仙的黄小菊……

后来我便依照师傅的打扮,制作了道冠道袍,自称大贤良师,身背七星鸳鸯剑,开始云游治病,布道收徒,一时间,我名声鹊起,恩泽八方。我走过的青、幽、徐、冀、荆、扬、兖、豫等八州六十六县,每到一处都会受到当地百姓的顶礼膜拜,甚至还有的人家供奉着我大贤良师的画像。我的心中自然洋洋得意。

在云游治病布道期间,所到之处皆是疮痍满目、民不聊生,而百姓对我则是……我暗忖“至难得者民心也,得民心者得天下,今民心已顺,我若不乘势而下,诚可惜也”。隐隐起了要推翻那个黑暗朝代的念头,且这一念头愈来愈强。我把举事时间定在了甲子年,也即建宁二年,讹言传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假天意,取民心,以造声势。

我和黄小菊结婚的时间是我出游各地的前一天。平乡原野,林木葱茏,杨柳依依,溪流纵横,人烟稀少,鸟语花香,景色醉人,我与小菊各背一半七星鸳鸯剑,一忽儿坐在花的世界里,一忽儿坐在草的海洋里,一忽儿又移动到杂草丛生的小溪旁。小菊有些不好意思,她打量了一下这有五六尺宽的小溪,轻轻一跃,悄然飘落在了对岸,而后坐下来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我的脑海里浮出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而后脱口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对面又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笑罢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无所事事,在等我郎。”

我又一次惊呆了,想不到这个天仙才思如此敏捷,将信口拈来的民歌与诗经接续得这样美妙,这样恰如其分,这样天衣无缝。有一股东西在我身上涌动,有一种东西使我浑身躁热不安,这涌动和不安终于使我不顾一切地跃了过去,两人紧紧抱住滚在了小溪旁边的乱草丛中……

好长好长时间后,我喘息着仰面躺在花草丛中说:“我们成婚吧?”

她很突然地翻身压到我身上用樱桃小嘴堵住了我的嘴。

又过了好一阵,我说:小菊,你说不行吗?

她喃喃地说:我们不是已经成婚了嘛,多好哇,天做被,地当床,野草野花做伴娘!

我说:好,可不是,我们已经成婚了。

可我不知道唐周不知道这些,他在我出游之后一再纠缠黄小菊,即便在接到我的指令让其前往京城时的前一晚上,他又去找小菊,小菊不得已才说出了师傅所定鸳鸯剑之盟和我们已经野外成婚之事。唐周听罢,脸色阴沉,打马奔京城而去。唐周由于心中郁闷,在过了黄河快到洛阳的一家客栈吃酒时醉得一塌糊涂、长醉不起。而恰在此时,又碰上了时任洛阳北都尉的曹操从那里经过,曹操见唐周装扮怪异、神志不清,便多问了几句,不想酒醉中的唐周竟将举义之事泄漏了些许。曹操听后大喜,但还是不露声色地使人将唐周扶入驿内,好言劝说,百般抚慰,并在知道了唐周因一女子而心中不快后道:大丈夫者,应该胸怀天下,如能得高官显贵,何愁他日无妻?唐周则说:天下女子多矣,但能及黄小菊者绝不是星辰,而是日月。曹操则道:不说得显贵,何愁无妻,如得显贵,何愁她黄小菊不从乎。酒醉的唐周频频点头,稀里糊涂地将我们如何举事何时起义之事全盘托给了曹贼孟德。

我在家乡得知事泄已是二月十三傍晚,情急之下深感举义之事不能再行拖延,匆忙星夜派快马驰奔各地,通报当日起事,并自封天公将军,封张梁为地公将军,张宝为人公将军,披挂上马,扯起了黄巾大旗,号召四方百姓:汉运将终,大圣人出,汝等皆宜顺天从正,以乐太平。一时间,七州二十八郡,头裹黄巾相从者达七八十万之众。

起义数日,义军就攻克县城十余座,斩杀赃官数十人,且逐渐向洛阳方向进发。这样一来,京畿震动,朝廷慌恐,各地官府风雨飘摇,各路官军望风披靡。震惊之余的朝廷随即发出了召募义兵的皇榜,我亦不断发出招兵及讨伐朝廷的檄文。

周西坡之战是我起义中最大的战事,此战是消灭官军最多的一战,也是我与刘、关、张直接交手的一战。

周西坡地处现今平乡艾村村西,当时沟壑纵横,芦草丛生,地势平坦,极易用兵。兵法云:日月星辰斗柄,一左一右、一向一背,谓天阵;丘陵水泉,亦有前后利,谓地阵;用车用马,用文用武谓人阵。我到周西坡认真勘查了地形后,将兵马分做三股,其余两股隐藏在南北两面的乱草丛中外,坐东朝西堆建了我的点将台,点将台上彩旗招展,点将台后大军林立,鼓噪马嘶,以吸引敌人进入我布下的地阵加人阵的文武大阵。

敌军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已看清了马上人手中所挥动的武器,看清了马上人的模样,看清了奔跑的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为首的三员大将:居中者面如冠玉,唇若涂脂,手持双股剑;左边的长髯在胸,面如重枣,手使青龙偃月大刀;右边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手使丈八蛇予,来者很显然是刘、关、张了。

刘备等人来势汹汹地冲到我点将台五十米时我军未动,冲到三十米时我军未动,冲到二十米时我军仍未动,敌人被这威严的气势震住了,只得勒马于我点将台前十余米时停了下来。

刘备稳住阵脚后,稍稍往前催马道:台上可是贼首张角,朝廷大军到此还不速速受降?

我手拈长须,微微一笑说:汉室气数已尽,我乃禀承天意救民于水火,尔等无名小辈焉敢违天?

刘备:我乃汉室宗亲,天下乃当今天子之天下,你等妖人岂能违乎?

我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朝廷本当有德者居之,不该擅天下之利者有之。如今天下大乱,万民归我,你等小人不察民情,不思民意,助纣为虐,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话说到此,那骑黑马穿黑衣的张飞早已按捺不住,一拍坐骑哗啦啦挺矛向点将台冲来:待我取妖道性命。

我用拂尘轻轻地一抖,点将台左侧的副将邓茂,点将台右侧的副将贾磊即冲上去迎住了张飞。三人三骑走马灯似的好一阵厮杀,但见那张飞越杀越勇,毫无惧色。我将手中的拂尘朝天一抖,伏于阵中早已急不可耐的千军万马一跃而出,吆喝着呼喊着潮水般冲向敌军,将刘、关、张等敌军围在了当中,阵中立时杀声震天,血肉横飞,鬼哭狼嚎。我站在点将台上远远望见刘、关、张三人左冲右突,煞是威风,真如入无人之境。这使我立时火起,跳下台来,策身上马,七星鸳鸯剑也已自己出鞘。一剑在手,豪气冲天,拨开众义军呼啦啦冲了上去。刘、关、张见我闯入阵中,舍下其余义军,纷纷向我杀来,首先与我接战的刘备急切切挥剑向我砍来,两马相交,两剑相撞,只听呛啷一声,他的双股剑即断了一柄。刘备大惊失色,急呼“二弟、三弟救我”,拨马便逃,那边的关羽、张飞闻声也已赶了过来将我迎住,失魂落魄的刘备反转身来,三人如走马灯似地团团将我围在核心,大战了一场,无奈刘备的剑、关羽的刀、张飞的矛都不敢与我的七星鸳鸯剑相碰,只将那个黑脸的张飞气得哇哇乱叫,三人不一会儿即弃我冲出乱阵,落荒而逃。后来的《三国演义》上写三英战吕布,战不战我不知真情,但三英战张角确是实事。

秋高八月的一个黎明时分,一弯残月高悬于西边天际,城外远处依稀可见敌兵部队营盘的灯火,城内则不断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整个广宗古城都沉浸在一片肃杀、萧条阴冷之中。

兵法云:凡攻城围邑,城之气出而北,城可克;城之气出而西,城可降;城之气出而南,城不可拔;城之气出而东,城不可攻;城之气出而复入,城主逃北;城之气出而我军之上,军必病……城之气色死灰,城可屠。而我眼前的广宗古城的气色正是最后一种……我心中顿时一片黯然。刚刚欲返城楼一观时,还是朝霞满天,晴空万里,怎么只一会儿,就已是浓雾弥漫,阴霾满城,这岂不是气色死灰!这岂不是城将被屠之兆?不由我心中暗呼:时乎!运乎!城之乎!天意乎!

就在此时,外边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牛角号和紧密的锣鼓声,果不出我们所料,官军真是趁大雾弥城前来偷袭了。我与张梁三弟几乎是同时站起,冲出了大帐,冲上了城墙。

雾,真是好大好大,能见度也不过数尺的样子,敌人的云梯已搭上了城墙,冲杀声、骂娘声、刀枪撞击声、从云梯上跌下去的惨叫声……声音几乎要震坏我的耳膜。我的鸳鸯剑怪叫着、蹦跳着几欲出鞘杀敌,我的眼前似乎又飘来了那片黄云……

大哥,快走。这时张梁手提一个包裹喜形于色地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待我二人走回中军大帐后,他才将包袱扔在了地上:换上,换上。

我伸手打开包裹一看,不禁愣了,原来包裹里装的是敌人下级军官的两套军服,立刻一切都明白了:三弟,你这是……我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摇晃着说。

三弟张梁道:快快回去,与嫂子换上衣服,我送你们出城潜往下曲阳吧,待我这边得手之后,也将随你而去,此城是早晚必破的,说着跪了下去。

我抓着他臂膀的手并未松开,随着他的下跪也热泪盈眶地跪了下去:你我兄弟,要死也要死在一起啊。

张梁抬起那早已泪水模糊的双眼道:二哥那里也是兄弟呀!再说,就我们全国性的起事来看,没有了我们可以,可不能没有了大哥啊!今日雾大可以隐身,哥哥速速出城去吧!

我说:就怕兄弟独木难支啊,再者,我的身体近段时日也多感不适,城外大兵压境,四面被围……

张梁撒开抓着我的双手,泣血而拜:大哥,你就听我一回吧,为了惨死的爹娘,也为了咱们那惨死的小妹啊!

我的肝区部位又有些痛疼,我已被他说动了,双手扶起三弟,泪眼相望:那军中之事……

三弟抹一把泪水道:兄长尽管放心而去,军中之事我会妥善安排,包括城破之后的事我也已考虑妥贴,请兄长放心吧。

我用大衫裹住身体与小菊一起出得帐外,三弟张梁已恭候在那里多时。几匹快马趁着浓雾冲出城门,待接近敌营时,我和小菊同时下马甩脱长衫,露出敌装,与三弟互道珍重,泣拜而别。

我俩经过数道关卡的盘查后,总算走了出来。我不由松了口气,两人相视一乐,急匆匆往前赶奔数里,躲进一片齐腰深的蒿草中更换百姓服装,在换衣服时,我随身所带的火镰火石掉在了地上。我不由一愣犹豫了片刻,黄小菊看在了眼里道:火?我说,是啊火。黄小菊说:我们不妨烧他一场。黄小菊,依然是那么地聪明伶俐。自我们相识后,我们的交流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件东西即可一拍即合,眼前的衰草败叶那么多那么深,秋后的气候又那么干燥,倘用火攻,必然成功。火、火、火!

终于等到了夜幕降临,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北风,风刚起时很小,我们有些失望,但我们还是借着风声的掩护逐渐靠近了敌军的营盘,摸黑将草一堆一堆地向一起聚拢,待到夜深风大时,二人分头行动,点燃了一堆又一堆的柴草。霎时间,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燃了敌军的营帐。敌军发现帐篷起火后,迅速组织士兵扑救,怎奈风大火猛,扑救不及,一忽儿敌营之中即火势翻腾,乱做一团。果然不出所料,城中的弟兄见敌军营中突然大火起了,即开启城门,趁夜杀了出来,我手中的鸳鸯剑在呜呜乱叫,小菊手中的鸳鸯剑在铮铮嘶鸣。我顾不得肝区的隐隐作痛,与小菊也徒步杀入了敌营之中。这一夜的杀真是痛快,这一夜的烧也真烧得痛快,只杀得敌军尸横遍野,只烧得敌营面目全非。战后,待我与三弟又碰面时,只得执手相别,却不知这一别竟是永诀。

广宗古城距下曲阳近千里路程,就是一直走也需要一个来月,何况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加之我又有病在身,不能急走,不能渴饿,这一路走得也真叫艰辛。

当行至现今的河北宁晋县时,我们听到了古广宗县城失陷的消息。落入敌手的张梁说哥哥早已于八月病故,并指说了八月间才葬埋的一座荒草冢,所以才造成了后来的屠城之举,造成了我与妻儿刨坟扬骨、枭首街头,驰报中国当时最高当权者之说。

广宗的陷落,更增加了我与黄小菊奔下曲阳的决心,我们顶风冒雪异常艰难地向下曲阳走啊走啊,当走到定州一带时,又传来了下曲阳失落、张宝兄弟阵亡的消息。我患的是肝病,本身就怕生气怕着急,这两处主战场的失败,张宝兄弟的战死和张梁兄弟的被害,一下子将我气得昏迷了过去。

待我悠悠醒来之时,守候在我身边的黄小菊,早已哭得泪如梨花,早已喊得声嘶力竭。我望着眼前这位泪美人喃喃地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回到平乡。

一月之后,我和黄小菊终于踏入了平乡,踏入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进平乡就碰到了剿灭黄巾的队伍,这简直不可思议,平乡是我的根据地,平乡应该是诸位黄巾军的归宿,但真的恰恰相反,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之声,我与黄小菊被一彪人马包围在了刀枪剑戟之中。

官军正在盘查之际,过来一位军官模样的人上前搭讪,我一眼便认出了是唐周,他比先前发福多了,且一副官僚作派,好像唐也认出了我,急喊道:捉拿张角!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顾不得疾病缠身,仓啷啷一剑在手所向披靡,直指于他。黄小菊动作更快,神剑出手,自不待凡,两柄剑直指宿敌。唐周心中有愧,面如土色,自知不敌,落荒而逃。我与黄小菊,夺马急驰,狂奔紧追,致使其剑到人亡,也算泄了我心头大恨。

我们总算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终于相扶相搀着回到了我朝思梦想的故乡,但我的家早已面目全非,我家的房屋已烧毁坍塌,我们村的房屋也早已所剩无几。村子里的人迹几乎已绝。

我在起事之前曾在家中挖有一个秘密地下藏室,我估摸着它的大致方位,告诉了小菊地下藏室的所在,她在落日余晖里用手刨出了地下室的门口,运足力气弄开重门,而后扶我悄悄钻了进去。好在里边早已备下了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所有一切。次日,黄小菊即乔装打扮后前往请来了“神针李”,神针李”来后见我病入膏肓,倒头便拜说:前几日听说您已仙逝,不知良师竟病成了这样,好在你还活着,我定当尽力而为。

他借着地下室里微弱的松明亮光,给我反复把脉后,用神针给我进行了针灸,而后又开了一中药方子让小菊随其抓回草药,让我服用。

我在小菊的悉心照料下,身体状况有了起色,有了好转,一直拖到了次年春天。这些日子里我一直都没出过地下室,这些日子里我想了许多、许多,想到了起事时的准备,想到了每次战事的成败,想到了我的师傅,想到了我妻黄小菊对我的爱心一片,不离不弃。我想,假如真的能活下来,我将与小菊一起共同养儿育女,恩恩爱爱,长相厮守,共谋大业……

我不知道在洞中呆了多长时间,反正在我已觉身体好转步出地下室时,已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了。真有“洞中才数日,世上已百年”的感觉。

我说:李大夫,您真神,您真的是“神针李”,今天我要送你,来日我一定报答你!

“神针李”执意要我回地下室休息,我与黄小菊坚持要送他回家,他无奈也只好应允了。此时,国家的战事已逐渐南移,即便还有黄巾军在活动,主战场也早已转出了平乡县。阡陌田野一望无际,远处有几个农人正在耕种土地,近处有几只老牛正在悠闲地啃着刚刚冒出的青草,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尽收眼底……

跟我们一起前行的黄小菊说有点口渴,跑到路边的井里前去汲水,我与“神针李”则等在路旁。突然,小菊一声惊呼道:不好!我的剑掉到井里了!

我与“神针李”赶紧趋前,看后不由有些吃惊,当时的水脉都很浅,一般的井都是伸手可及,而这个井水却深约三四尺,而那柄鸳鸯剑落水后亦没有沉底,我立即弯下腰伸手去捞,就在弯腰之际,背上的鸳鸯剑也悠忽钻入水中,且旋即两剑都沉了下去。我不由惊叫:我的剑,我的鸳鸯剑啊!我一下子瘫在了井边。

我的肝区又开始疼痛,那不是一般的痛,是剧烈的疼。我的眼前似乎又飘来了那片黄云,但一忽儿即消散了、消失了,彻底地消散了、消失了……

我扑入井中,黄小菊亦扑入了井中,但我们未能捞出那对鸳鸯剑,也未能再从井中出来……后来,这口井被人叫做鸳鸯井,再后来,不知何年代,被兵荒马乱的年月所湮没……

长者眼里滚落的几滴浑浊的泪水掉在我脸上,我一激灵醒了,是天在下雨……回到住所,现今县史志办的人说:我们这个地方就是怪,滏阳河已经断流了多年,但这里的水脉依然那么浅,你说的做梦的那块地叫鸳鸯井,据说那黄色的小菊花也是自黄小菊和张角死后始在平乡大地上才有的。说着他用手拽下了一朵从墙缝里冒出的小小的黄色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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